平日很少看這類書,感覺非常驚喜,要簡單形容的話,就是那句。除了內容本身很豐富,讀起來清晰流暢,用字恰到好處,感謝譯者。
第一章提到作者在單車旅行途中遇到小意外,本來打算到當地人的家裡休息片刻,不料熱情的老太太留他住宿一晚。翌日,她建議作者到幾個地方逛逛,當中包括台夫特一一研究的大門就此打開。光是引子已經引人入勝,分析與介紹隨後鋪展,從微細的地方切入,結合豐富的歷史資料,讀起來很有質感,而且繽紛多彩。
對兩種方法論的印象較深刻:資料佐證與猜測之間的拿捏、雙向隨意門。
第一點類似之前在《》提及的能力。史實無法重現百分百的全貌,如果要完整敘事,往往要以合理猜測填補。既是猜測,未必確切發生,也難有資料佐證,當中需要拿捏的分寸相信就是展現學者功力的地方。
「雙向隨意門」源自了作者常用的比喻。他從維梅爾的畫作入手,視畫中人物佩戴的帽子為「一道門」,以此探索背後牽涉的貿易狀況、進口材料來源,繼而展述航海擴張與相應的發展,乃至整個時代的趨勢。他更將串連各地、各種關係千絲萬縷的事件喻為因陀羅網,以此呈現世界人口首次出現大規模定期流動的十七世紀。那就像在維梅爾的帽子前豎起一道隨意門,藉此踏入十七世紀的世界;或是攤開繪製的地圖後,又能循著迂迴曲折的路線回到帽子的皮草上,頗有一花一世界之感,而且雙向流動、比例任意調校,看起來特別有趣。
儘管維梅爾未必注意到帽子在歷史洪流扮演的角色,但畫作内容與題材由畫家決定,那就代表納入畫面的人或事物往往不是偶然出現,甚至是刻意選擇的結果,也就是說,選材或許隱含隨意門的提示,後半提到就是一例——畢竟三王來朝是常見題材,為何他不選擇常見的構圖,而選擇繪畫一段旅程呢?而作者認為,那道門藏在人物之中。
以實物或事例為起點,能設實感受往昔的世界與想像有多大差距,比如,會更清楚航海經商與海盗的差別:
:大家好,我是荷屬東印度公司的員工,我們的公司可是十七世紀的世界龍頭,是全球規模喔。 :了不起嘛,做的是甚麼工作? :海上貿易和搬運。 :貿易就是做生意吧,海上搬運是怎麼一回事? :把財物從敵船搬到自己的船上。 :這是海盜吧。 :要是那些傢伙不願意,我們會攔住船,把大炮指向他們。 :也太暴力!你們這樣還算貿易嗎。 :當然不是。 :看吧你自己承認了。 :我們明明一直在說海上搬運的事情。 :搬運才不會用到大炮! :說起大炮,有次我們停靠小島休整,船長用望遠鏡一看,葡萄牙人來了。 :是歐洲的同行,要互相交流一下嗎。 :我們趁著他們休息,繞到前面。 :就是嘛,打個招呼比較好。 :銀——牙——嘭嘭嘭—— :搞、搞甚麼? :船炸掉了。 :完全是海盜會做的事啊! :我們在對方船上一搜,呼嘿嘿……… :口水流出來了。 :(擦口水)這次收獲不錯,搶到二十桶瓷器,分成足夠回家蓋屋了。 :你說出來了吧,把「搶」字直接說出口了吧。 :這可是合法獲得的財產。 :又是大炮又是搶劫,還在說甚麽合法。 :我們公司請人寫了法律報告,你好好聽清楚:任何國家都無權阻止他人在海上貿易,要是被阻止了,可以用武力強行突破。 :我明白了,你加入的根本不是公司,而是海盜聯盟! :謝謝觀賞。感興趣的話,歡迎收看日劇《火花》。 :喂,不要乘機賣廣告。 :有甚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我們可是一分廣告錢都收不到啊。
海盗聯盟固然是蹩腳玩笑,不過搶掠貨物誠然是公司業務的一環。題外話,我甚少主動搜尋海盗或航海相關的資料或故事,但要是遇到了,總是看得津津有味,顯然這是受影響而出現的興趣,而不是本來就很喜歡。
另外,更可從二話不說就斬頭的民兵看出當時中國人對外國人的態度。
值得一提的還有關於煙草的文化轉移,煙草從南美傳入,到了明末崇禎年間,已成為風靡一時的商品,更有清朝士人設法翻找古籍,證明吸煙是自古以來與傳統不可分割的一部份,結果當然失敗了。這種現象除了顯示鴉片出現前這片土地的人已經很愛抽煙,還證明人力物力在全球大規模流動之下,時代的確改變了,畫作風景、佳餚伴碟、娛樂方式悄悄變動,而我們渾然不覺,就算將這種觀察直接告訴當時的人,恐怕他們亦不會相信。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其致一也。
還可以看到,無論是書中論述,抑或對時人來說,中國都是影響力巨大的地方,甚至是冒險家眼中的旅程目的地一一矢志畢生探索的勇者願意停留並為之滿足,那該是屬於他們的最高讚譽。結果大家都知道了,這樣的國度不過金玉其外,令人惋惜的也許不是甚麼泱泱大國淪落至此(who cares),而是幻想本身的虛妄。
不過,讀到這些片段:
外國之物在歐洲人的居室裡占有一席之地,但在中國人的居室裡則沒有。到頭來,這個問題與審美或文化無關,癥結在於各自能以何種心態來看待更廣大的世界。有荷蘭官方全力支持的荷蘭商人,當時行走全球,將足以體傳達世界另一頭是何風貌的神奇東西,帶回廓爾克碼頭。台夫特人把中國的碟盤視為中國富裕的象徵,在自宅裡欣然擺出。它們當然美,而且荷蘭家宅主人喜歡那種美所來的樂趣。但中國碟盤出現於荷蘭人家,也象徵了看待世界的正面心態。
李日華站在家鄉嘉興的碼頭往海的方向看,除了看到飽受海寇侵擾的海岸,還看到甚麼?在他眼中,海外那廣大的世界是威脅的來源,而非美好未來或財富的來源,更不是喜悅或啟發的來源。他沒有理由去擁有那象徵那威脅的東西,把它們擺在書齋之中。
利瑪竇所帶來的歐洲世界地圖,也為其他學者所採用,因為當時的兩部大型百科全書,章潢所編的《圖書編》和王圻所編的《三才圖會》都收錄了它們。章潢欣然指出,這些新地圖意味著足不出戶,就能完全了解世界。但從屋裡到屋外那一步,並未跨出。這些地圖透過通俗百科全書而問世,本有可能引發回饋循環效應,促使中國讀者拿著地圖走出去,驗證所得的知識。但這並沒有發生。這些地圖沒像在歐洲那樣,得到進一步發的修正、擴展,以新版地圖問世,也未能動搖傳統的宇宙觀。問題純粹在於幾乎沒有中國水手有機會去驗證、發展這一知識。沒有中國商人環航地球,發現地球是圓的。將這個來自廣大世界的知識引進中國的全是外國人,而他們不盡然受到信任。因此,沒有人像維梅爾筆下的地理學家那樣,希望或能夠將源源不絕來自外面世界的資料納為己用,不斷修正有人用得著的整套知識。
在歐洲人眼中,外在世界正以觀念和器物的形式進入他們的生活,其中有些觀念和器物可見於維梅爾所繪的那間房間裡。對大部份中國人而言,外在世界仍在外面。外在世界或許進了徐光啟的腦子;甚至潘潤民也都意識到,從那些被外在世界丟進他裡的人身上可學到東西。但只要靖海要塞司令和盧兆龍有發言權,而且的確發了言,外在世界就別想進來。
還是不無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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