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12日星期日

《鼠疫》卡繆

最後字數原來只有2k左右,為甚麼整個過程那麼吃力,而且還不是完全體。

果然還是喜歡看小說。場景鋪展時,如同身處RPG遊戲之中,人工結界可任意徜徉,內裡依然是世界的真實。別出心裁的用字變化多端,假託千個面貌述說而出,帶來敘事的無限可能,兼備予取予求的底蘊與解讀空間,每次都很享受這種不太輕鬆卻非常自由的過程。這部作品變成文字遊戲說不定會很棒,畫面感足夠強,各種鮮明理念的碰撞可以化成選項,莫名覺得作品色調有點像Disco Elysium風格(這句是直覺鬼扯,因為我沒玩過遊戲)。

提起卡繆就會想起荒謬與西西弗斯,源於錯誤印象,本來以為「荒謬」指描述毫無意義的徒勞之事並加以諷刺,實際閱讀後發現與先見頗有出入,其實是:這件事本身有沒有意義並不知道,但「我做這件事」對我來說似乎不無意義——雖然不清楚意義是甚麼——而結果是我繼續去做。

老實,不失人情,讀起來難過而愉快。

舒服的態度從一開始已在敘事方式體現,無名見證人採用類似記者的囗吻(「類似」,想以此區別記者Rambert),忠實記錄鼠疫席捲瓦赫蘭城(Oran)的經過。與《月亮與六便士》的客觀第三者敘事不同,見證人亦是當事人,同樣困於圍城親歷瘟疫,即使大多時候誠實匯報,還是透著一股同情,於是文字帶著溫度,以至最後揭曉筆者的真實身份,也就毫不意外了。

看到有人提及兩個關於卡繆作品的觀點,很有意思:

  • 角色是理想的具現化

  • 卡繆的作品是一種「人生指南」

「角色是理想的具現化」形容非常貼切,得到提示後才發現人物的行為處事相當一致(指擁有方便統整的宗旨,不是平日說的知行合一),有別於人類隨機看心情的真實感,由此帶來的和諧很符合個人審美,所以看得很舒心w

比如記者Rambert的浪子回頭、自殺不遂的Cottard以疫情為食糧、公務員Grand的赫赫業業戰戰兢兢、執事Othon夫婦的無言順從與不幸,大家都在人物崗位上盡責展示自身位置與理想。

出於某種原因很在意公務員Grand,這點之前提過了,還有來自見證人的誠懇評價:

此人只是擁有一點好心,以及一個看來有點可笑的理想。這將使真理恢復本來面目,使二加二等於四,把英雄主義正好置於追求幸福的高尚要求之後,而非在此之前的次要地位,更賦予這篇故事特點:以真實的感情進行敘述,而真實的感情既非赤祼祼的邪惡,也不是戲劇之中矯揉造作的慷慨激昂。

值得一提的還有神父Paneloux,這位演說家貢獻了很多漂亮的句子,感謝w

執事先生的兒子慘死,為所有人帶來極大衝擊,醫生Rieux表明無法原諒帶來死亡的鼠疫,神父卻「更能體會到天主的恩賜」,並在第二次演講說出覺悟:要麼全信,要麼全不信抱著完全消除內心矛盾的覺悟,至死不悔,或許因而導致最後的結局,在不知情的外人(包括我)角度看來有些愚蠢,但真是了不起。由此得到的教訓:還是趁早拋掉「讓內心矛盾得以自洽」的想法好了,要是不能抱著這種決意,不可能得到安寧。

醫生表示神父為人「比他所述說的教義更為可愛」,是很值得欣賞的實用見解。兩人因Othon先生的兒子病死而出現爭執,最後醫生道歉,並表明「至少現在擁有共同目標,讓我們放下教義的分歧,共同努力」。

無論是否處於灰暗之中,這都是美好的事。

至於Tarrou,這人太有意思了。比他本人率先留下印象的是其筆記,對生活瑣事的記錄取材特別,用詞更有趣(比如形容執事先生那段),有種天外來客的電波感。所以他自發組織志願隊令我有點意外,漸漸又覺得這位奇怪(褒義)而不幸的先生越發可親,到了後面Tarrou坦言自己的理念,就不難理解他的決定了,因為「通往安寧的道路就是同情心」。

Tarrou想成為聖人,永遠站在殺人者的對立面,偏激程度不下於神父。而Rieux是醫生(迎難而上、理性解決問題),他所感興趣的是做一個真正的人(痛恨苦難、保持不習慣),兩位好友在天台的對談分享看法後,Tarrou表示:

我沒有那麼大的雄心。

對我來說,反轉矛頭向內追求的故事才是引導靈魂的油燈,《鼠疫》則展示內在與外界互動時的可能性,由於寫得溫厚,很容易令人接受(不是仿傚的意思),未必到指南的地步,卻也算是參考。

比如疫症對人的耗損,最初他們若無其事,然後疑惑、不解、驚恐、不顧體面,最後歸於無法感知希望與絕望的麻木,消融在疫情下的生活之中,「一切如常」。誰也明白疫症總會發生,但仰望藍天之際,怎會料到瘟神找上的竟是自己?在神的力量面前,人類沒有還手之力,折磨並不止於痛苦與死亡,還有精神上的消耗——此處無意運用層遞,疾病本身已經極度可怕,而麻木則象徵內心的提前死亡。

而兩種死亡之前,還有對未知的恐懼:

醫生一直在憑窗眺望。窗外春光明媚,而室內還迴著「鼠疫」兩字的聲音。

讀到這段,想起那嗣的post,才發現那亦是衍生自卡繆作品的看法,實在是有趣的巧合。

死刑嘅恐嚇性,點解對知識分子更有效,唔係因為未受教育者更勇敢,「仗義每當屠狗輩」,或者受教育者文弱左膠、迷信法治;純粹因為知識分子想像力好啲,好快就想像到事情差起上嚟可以點樣發展,worst case有幾痛,然後極力迴避,連最小嘅冒險階段都迴避。

對苦難折磨的恐懼與痛恨無法避免,儘管掙扎到底,被打敗了也是人之常情。書裡眾人態度亦如是一一抱著同情不去輕易評價,只是目睹各種掙扎的過程,或成功或失敗,然後不放棄思考,繼續自己的道路。此前反覆提及的「老實」,在此完整體現,我尚未清楚那種慎重如何拿捏(想來他們也不曾考慮這樣的事,理想具現化的人物過份堅定),只是覺得,在那之中必然留著一份必須的悲憫。

敵人是誰?我直指上天,那又如何呢。若被質問「我立大地根基之時,你在哪裡?」,那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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