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天硯〉,提及「少年視硯,不得硯醜」,深有同感。小時候參觀端硯工坊,實在不明白為何有石眼的硯定價要高出好幾倍甚至幾十倍,至今亦然。看到石上青眼暴凸,總是想打冷顫,始終不諳以醜為美的妙處。
《陶庵夢憶》的〈奔雲石〉、〈木猶龍〉、〈天硯〉三篇緊接,剛好三者我皆以為醜,但張岱卻能賞其美。
〈奔雲石〉:
//奔雲得其情,未得其理。石如滇茶一朵,風雨落之,半入泥土,花瓣稜稜,三四層摺,人走其中如蝶入花心,無鬚不綴也。//
很少遇到盛放的乾淨茶花,不是焦黃鑲邊,就是殘花半敗,又或「風雨落之,半入泥土」。所以總覺得茶花豐美,卻難有雅潔之姿,不料到了張岱筆下,便生出另一種美。「草木得常理,霜露榮悴之」,落紅入泥,而山石自泥出拔地而起,確實比起喻之奔雲「更得其理」。只是「人走其中如蝶入花心,無鬚不綴」看似浪漫,細想一下,恐怕有點骯髒……
話說有大儒居奔雲之中,門庭如市:
//交際酬酢,八面應之。耳聆客言,目睹來牘,手書回札,口囑傒奴,雜沓於前,未嘗少錯。客至,無貴賤,便肉、便飯食之,夜即與同榻。余一書記往,頗穢惡,先生寢食之不異也,余深服之。//
能夠一心多用、八面玲瓏,真是厲害,更厲害的大概是居於奔雲,面對穢惡之人仍能處之泰然。當然,從張岱的角度來看,奔雲宜居,即使有盜賊之患也不計較,只道「布衣褐被,身外長物則瓶粟與殘書數本而已。王弇州不曰『盜亦有道』也哉?」先生不知,如今有道者被冠以盜名,而打家劫舍、殺人放火者,則以忠君愛國者自居。
〈木猶龍〉:
木猶龍乃根雕,外觀奇偉,來歷更奇,這篇文章解釋得七七八八了。張岱曾請詩社友人為根雕起名,有木猶龍、木寓龍、海槎、槎浪、陸槎,最終選了「木猶龍」。這跟老先生只說某詩「寫得好」而不解釋一樣,更令人好奇不已,只好在此馬後砲擅自解讀。
槎,樹枝或木筏,亦有砍、削之意。「海槎」、「陸槎」呆板直接,「槎浪」有意象而不夠深遠。
「木寓龍」,寓有寄居、寄託之意。龍寓於木太過形象,失了意境,以木寓龍又太講道理。
「木猶龍」,此木猶龍,彷彿由龍轉生,如今似龍而非龍,才會潛地避火。
最後張岱為木猶龍作志:
//「夜壑風雷,騫槎化石;海立山崩,煙雲滅沒;謂有龍焉,呼之或出。」又曰:「擾龍張子,尺木書銘。何以似之?秋濤夏雲。」//
前句雄厚,氣勢萬千,「呼之或出」更顯生動。後句「秋濤夏雲」妙在意象,濃彩絢麗,近日香港天色清朗,雲層極厚,姿態多端,觀之更能明白此句韻味。
〈天硯〉:
這篇故事提到張燕客,即張岱堂弟,因見大盜身懷極品硯石,遂騙過張岱友人,偷偷買下玉石做硯,還害怕友人識穿而鏟去兩顆石眼,淘氣胡鬧躍然紙上。張岱知之,只道「猶子比兒」,然後急著前去細賞。這句從容大方,至寶被搶不曾惱怒,對後輩之舉不以為忤,親切而更見人情。
燕客亦樂於將寶物捧出:
//赤比馬肝,酥潤如玉,背隱白絲類瑪瑙,指螺細篆,面三星墳起如弩眼,著墨無聲而墨瀋煙起,一生癡瘛口張而不能翕。燕客屬余銘,銘曰:「女媧煉天,不分玉石。鼇血蘆灰,烹霞鑄日;星河混擾,參橫箕翕。」//
以補天之石比喻赤硯,真有靈氣。文字用色濃重,硯石色澤亦深邃,故言「烹霞鑄日」,想來也很貼切。石眼墳起,則似星河,研墨無聲而墨瀋煙起,正是「星河混擾、參橫箕翕之時」。
「少年視硯,不得硯醜」,只得盼著「閱硯多,硯理出」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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