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到京都旅行,出發前特意閱讀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再行參觀。那日天氣很好,午後放晴,從金閣寺入口沿碎石小徑一直走,少頃便到了鏡湖池,金閣就在對岸了。隔湖望去,金漆牆身將冬日陽光徑直反射到遊人眼中,難以直視。這種輝煌景象彷彿帶著炫耀,然金閣本身則沉靜佇立,映著夕照,湖影搖曳。
金閣建築莊重而多變,色彩濃重,《金閣寺》脫胎於此,風格大致相近。書中描寫總是呈現一片濃彩重墨,在不祥的陰霾之中,透出妖異的美,比如有為子與情夫被殺的金剛院,高檯木架於深秋裡宛如白骨;主角溝口為亡父送葬時,陰雨天下波濤翻騰的海濱;當然,還有不同時節下的金閣寺。書中的金閣千變萬化,最初溝口對此多有憧憬,首次隨父親到了金閣寺參觀後,卻覺得寺院太過普通,虛有其表得令人失望。後來回到故鄉,金閣又漸漸變得像當初那般美。後來父親病故,溝口到了金閣寺做和尚,金閣變幻莫測的千種面貌便在三島筆下綻放。冬日裡銀妝雪裹,月夜中幽冷凄惶,山嵐前夕蘊藏不安與脆弱。湖影虛幻飄渺,更勝本體,模型則藏於閣內,儼然一顆心臟,整全而完美。
金閣的美變化多樣,連帶著溝口的內心世界亦難以理解,於是一直翻閱,心中疑團遲遲未能解開:到底為甚麼要燒掉金閣?
溝口因口吃與自身的醜陋而自卑,日積月累,內心陰暗面深不見底。同時,他對金閣的美沉迷得近乎執著的地步,這個美學符號已融入日常生活,縈繞不散,乃至他與女性歡好時,金閣的畫面亦浮現眼前,讓他難以動作。就算不是與美色相比,在自身醜陋面前,乃至住持與母親自私而污穢的心靈面前,金閣依然美得不可思議。溝口癡迷於金閣,甚至以「像金閣一樣美」為一種形容,但他亦因而痛恨金閣。
至此,似乎出現了矛盾。一方面,金閣是超越時空的永恆之美,同時虛幻飄渺。另一方面,二戰期間京都陷入空襲恐懼之中,或許只需一枚炸彈,這種永恆之美轉眼便毁於一旦。要真是那樣,多荒謬。溝口卻似乎被這念頭魘住,他忽然發現,這種脆弱令金閣展現更別樣的美了。
而朋人柏木更讓溝口這方面的意識加深。據書中描述,柏木有著一雙醜陋的 X 型腿,他從不因自身殘疾感到自卑,倒不如說那成了自我認同的一部份。此人能言善辨,經常向溝口傳達異於常人的哲理,有一次更為了搭訕假裝摔倒,半誘騙半威迫地讓某位女子將他帶回住宅。柏木的惡意扭曲赤裸,滿溢而出,卻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理所當然,正如他對待 X 型腿那般,他大方承認這份惡意,所以沒有溝口的掙扎畏縮,倒不如說,柏木因而成了引路的撒旦,讓溝口走向毁滅金閣的道路。
柏木的美學與溝口截然不同,按書中所述:
「他的嗜好僅限於瞬間消失的音樂或數日之間就枯萎的插花,他討厭建築和文學。他所以到金閣,無疑也只是為了尋求明月照耀的瞬間的金閣而來的。」
「沒有比音樂更像生命的東西了,雖然同樣是美,然而沒有比金閣更遠離生命、更像污辱生的美了。柏木奏罷《源氏車》的瞬間,音樂這個架空的生命消逝了,可他那醜陋的肉體和陰鬱的認識卻絲毫沒有損傷、沒有改變,且依然存在那裡。[…] 柏木所喜愛的就是美的無益,美通過自己體內卻不留下任何痕跡,它絕對不改變任何事物……對我來說,假如美也是這樣一種東西,那麼我的人生不知會變得多麼輕松啊。」
對柏木而言,美轉瞬即逝,真實的只有自己的惡意,以及醜陋的 X 型腿。他不去比較兩者,也不會將之混淆。溝口卻因而意識到金閣與生命的遙遠距離,因為實體建築的美感早已成為純粹的符號,至此,金閣的變幻濃彩便是「美」本身,既是觸碰不到、到達不了的美學概念,亦成了纏擾溝口的惡夢。面貌多變的是金閣,也是對美的追求,所以不受控制,不斷轉移飄散,令人忍不住追逐,又為不斷輪迴的徒勞感到無力。如果他看到了住持與母親的醜惡,見識到柏木的惡意,如果他希望與女子歡好,那就必須將金閣徹底摧毀。
為何要燒掉金閣?因為太美了,而眾生醜陋,那不就只能毁掉麼。
金閣大火後,溝口最後說:「我要活下去!」將金箔覆蓋的鳳凰置諸死地,才能掙脫軀體,浴火重生,那既是一種妥協,也不是一種妥協,大概只是無望追逐之中的可憐掙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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