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字塔》卡達萊

有別出心裁的用字，間或一些特別的巧思或片段，當中更突出的是意象背後的諷喻，讀起來卻不算是引人入勝的故事。

金字塔本身即巨大的喻體，既是法老威權的實體，更代表乃至孕育整套圍繞威權而生的體系——圍繞而生，並非以此為尊，畢竟連法老亦是國家機器的部件。

法老的權力，如同編年史所證實的那樣，當時被削弱了。這無疑不是一個新現象。古老的紙莎草紙上寫滿了同樣的變遷。這裡頭的新東西，是別的。前所未有的，奇怪的，甚至令人震驚的，是這一危機的原因。一個凶險的原因，沒有先例：危機並不如同以往的情況那樣，是由災荒由尼羅河洪水的一種推遲氾濫，由鼠疫所催生。正相反，這一次，它是由豐收帶來的。由豐收，赫米烏努重複道。換句話說，是由財富 。

胡夫的眉頭不禁皺了起來。呈十二度的角，總建築師證實。十五度……願上蒼保佑我們！

假如情況果真如此，這興許不失為一條出路，埃及就該也能找到某種辦法，來消耗其居民多餘的精力。從事一項超乎常人想像的工程，其效果對他們的居民來說將會那麼地令人消沉，那麼地導致貧血，尤其因為它是那般的龐大浩繁。總之，某種大傷元氣的、毀壞性的東西，無論對肉體還是對精神，都是絕對無用的。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這是對臣民而言毫無用處的，但對國家來說卻又不可或缺的一項工程 。

面善又諷刺。老實說我對中間那段更感興趣，寫得有點可愛XD

譯序提及金字塔可替換成其他建築，正如小說末章也提到帖木兒的骷髏堆（粗略google一遍，似乎沒有太多可靠資料），於是閱讀途中一直在想為何作者要選擇金字塔呢？明明還有其他選擇，例如書裡提到的運河，還有長城、堡壘甚至宮殿。後來覺得，大概由於那些建築至少還有一點實用價值，而金字塔是真的從一開始就只為法老存在，真正稱得上毫無用處。更重要的是每代法老都有自己的金字塔，上一代死去，詛咒般的體系會輪迴重生，從計策來看當真精妙，從其他任何角度來看，惡毒之極。

譯者認為最後髏骷堆快速傾頹，也許正是作者的預言。但天地本就籠罩在政治之中，金字塔不只是整個埃及的詛咒，更是屹立數千年而不倒的龐然大物。看到這裡不免摻雜個人感情，就是很不爽，覺得憑甚麼。為甚麼人生要被一堆無謂的東西支配，營營役役一生搬磚，實在無聊極了這個社會。

有幾個地方比較在意：中間有段紀年寫法滿有意思的，不以年份計算，而是以石頭記錄，比如到搬運第一萬三千九十塊石頭時，有多少人為此意外殞命，秘密機關當時緝捕了多少人，揭發過哪些反法老亂埃及的陰謀。久而久之，算法變成了代號，個人進一步被侵吞：

這懷疑來自街區的差役，整個星期裡，他都在斜眼瞥着你，而在一個悶熱的下午，聽說第七十七塊石頭的所有人全都叛亂了的消息，便以邪惡的目光狠狠地瞪了你一眼，那樣子像是在問；你難道不是那些來路不明的冒險家中的一個嗎？那樣的話，他就能把他的袖子撩到鼻子底下（當袖子裡頭空蕩無物時，它就像是在給他措臉，等等），說：我是第四十一塊石頭的，你瞧仔細了，別隨便找個別的什麼替罪羊，欺侮他膽小，就瞪着牛眼睛嚇唬人，告訴你，我可不吃這一套，要知道，當初我把我這條胳膊留給第三十萬兩千零五十九塊石頭時，你還是個吃奶的娃娃呢！

還有維齊爾勸說胡夫建造金字塔的那番話，充滿蠱惑的魔力，很有表現力。

對第一位首領，它是權力，陛下。它是壓制力量，金錢。但它同時也是人群神志的模糊，精神的緊縮，意志的軟化，能量的消耗，概念的單調。我的法老啊，它是你最可靠的護衛神。你最秘密的侍衛。軍隊。艦隊。後宮。它越是高大，你的臣子在它陰影下就越是顯得渺小。而你的臣子越顯渺小，陛下啊，你就越能挺立在你的崇高中。

赫米烏努還在降低他的聲調，但他的內心卻堅定不移地相信，他的嗓音在變得越來越弱的同時，也變得更為清晰，更有威脅了。

金字塔就是支撐權力的支柱。假如連它都動搖了，那麼一切也就坍塌了。

他的兩手比畫着一個神秘的動作，他的兩眼漸漸空茫起來，彷彿它們當真盯住了一片廢墟。

因此，我的法老，不要夢想著去改變傳統.…..…你會坍塌的，並且把我們所有的人一起帶入你的墜落中。

另外，為了配合金字塔，作者以古埃及細節架出背景，比如以腕尺量度金字塔、賣啤酒的店、運石工被蠍子螫到、沙漠風塵、蘇美爾大使用作書信交流的泥板、地位非凡的祭司與建築師，不需仔細描繪，輕輕提及已經頗具風味。既然整篇皆為喻體，世界的質感反而不能太過豐富，免得落地生根，令人投入後無法切換而把比喻忘了。